河南省正阳县，是全国第二生猪调出大县，河南省生猪调出第一县，2010年的出栏生猪达到220万头。早在2008年，正阳县的生猪就因被检出瘦肉精，被湖北武汉禁止入市三个月。 今年3月15日，与正阳县相隔数百公里的河南北部，又曝出瘦肉精事件，牵扯出肉联巨头双汇集团。事发后，河南全省展开整治活动，近两周内抽检存栏生猪31万头，确认瘦肉精阳性生猪134头，抓获瘦肉精生产者2名，对72人采取了强制措施。
在正阳县，畜牧部门取消了公休日，工作人员带着成盒的试纸下乡，为成千上万头猪取尿检验。截至3月24日，官方称尚未查获一头瘦肉精阳性生猪。
但据当地业内人士介绍，喂食瘦肉精，早已是养猪业公开的秘密。在基层监管力不从心，养猪链条唯利是图的情况下，整治风暴能否消除瘦肉精等食品安全顽症，不得不成为疑题。
瘦肉精整治风暴
3月15日前，河南省正阳县养猪户吴飞，经常接到推销瘦肉精的电话。推销者往往同时兜售饲料，并提供饲料与瘦肉精的配方，自称“包教包会”。
这样的骚扰，一度让吴飞很苦恼。他说自己并不需要瘦肉精，因为他所参股的，是一家种猪场，主要卖仔猪和种猪，并不需要猪长瘦肉。
这些贩子大多通过网络搜索找到吴飞。输入“正阳仔猪”，前几页就可以看到吴飞的手机号，他除了是养猪户，还是一名养猪经纪人。
吴飞承认，如果他养的是生猪的话，很有可能会去找这些猪肉精贩子。对规模不大的养猪户来说，喂瘦肉精的诱惑太大，一头吃瘦肉精的猪，比不吃的可以多卖几十元钱。如此，让瘦肉精成为行业内公开的秘密。
不过，从“3·15”开始，这个诱惑已经变成风险。全国调出生猪大县正阳，好像比外地更急于告别瘦肉精。
3月15日，正阳县畜牧局接到河南省畜牧局内部明电，要求展开瘦肉精专项整治大行动，为期一个月。几天后，正阳县政府也接到河南省政府下文，要求各级政府严查瘦肉精。
“我们加大处罚力度，就高不就低。”正阳县畜牧局副局长付元强说，按照部署，正阳县在一个月内，要对1万头猪取尿检测。从3月16日起，正阳县畜牧局必须以2%的存栏抽检率，和5%的出栏抽检率，检测全县所有超过50头以上的猪场。
养猪户、饲料商和猪经纪们，都必须与政府签署承诺书，保证不销售或使用猪肉精。他们被告知，一旦发现违反规定“人要拘留，猪要销毁。”
正阳县内，检测瘦肉精的试纸开始短缺，付元强忙联系调货，得知外地货源也同样紧张。连被列入重点怀疑清查对象的猪贩也开始购买试纸，为自己买来的生猪做检测。
没人想栽在这场整治风暴里。正阳县汽车站附近的一家饲料门店老板说，这是他从业十几年来，风声最紧的一次。这家店里贴着一张“替代瘦肉精的革命性绿色产品”的宣传海报，老板自称不卖瘦肉精，但正阳县肯定还有瘦肉精，不过“我打包票你找不到”。
那些“包教包会”的瘦肉精贩子，一夜之间销声匿迹。3月21日，正阳县政府下发《关于在全县迅速开展瘦肉精专项整治大行动的紧急通知》，悬赏1000元，鼓励群众举报这些贩子和他们的主顾。(南方都市报 www.nddaily.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网)
养猪行业被笼罩在紧张气氛之中。3月21日，多名正阳县养猪经纪人听说有记者采访，都挂掉了电话。最后，记者以买仔猪者的名义，见到了经纪人吴飞。他的主业不是生猪，这让他比别人更愿意谈瘦肉精。
瘦肉精，乃至整治瘦肉精，对吴飞来说都不陌生。他怀疑的是，这次整治瘦肉精行动，会不会像之前的食品安全事件一样，只是一阵风？
因为，瘦肉精的使用，并非养猪户故意要下毒害人，而是已形成一条利益链，与养猪的产业链像两根绳子一样缠绕纠结，让人难以厘清。
被绑架的养猪业
“早在2008年，正阳县就开始检测瘦肉精，应该说走在全省前列。”正阳县畜牧局副局长付元强说，这个时间，比农业部明文要求打击瘦肉精还提前一年。
当时，正阳县检测的项目是盐酸克伦特罗和莱克多巴胺。在数种瘦肉精中，这两种最为常见。
2008年底，正阳县生猪因检出莱克多巴胺，被武汉市责令三个月内禁止入市。这让以生猪为产业支柱的正阳颇为振动。从当年起，正阳每年拨款10万元，专门用于瘦肉精的检测。
三年来，正阳县共查处瘦肉精事件的数目，代元强不愿意透露。他只是证实，有“少数几起”瘦肉精事件，已依法处理“都是很早的事情”。
但在民间看来，政府的举措并未禁绝瘦肉精。据吴飞等行内人士介绍，在“3·15”之前，正阳县还有不少散养户在使用瘦肉精。与之相印证的，是那一通又一通推销瘦肉精的电话。
吴飞曾问过一个瘦肉精贩子：不怕政府查吗？对方回答：只要出栏一个月前停药，便可在猪身上代谢完毕，无法再检出。更何况，“政府哪会认真查？”
在多名养殖户看来，没有上级的指示，位于行政最基层的畜牧部门不可能，也无力24小时不间断，盯守每一个猪圈，和每一批要出栏的生猪。
南都记者调查发现，农民们喂生猪吃瘦肉精，主要受两个方面的教唆：猪贩和饲料商。此点也得到正阳县畜牧局的证实，在该县出台的整治措施中，还专门针对猪贩和饲料商做了规定。
当地的养猪业人士都知道，猪贩收猪时，喂瘦肉精的猪比不喂的一斤可以多卖一角到两角钱。这意味着，一头体重超过100公斤的生猪，就可以多卖30元到40元不等，几乎相当于整头猪利润的十分之一。
猪贩如果拿到检疫部门出具的证明文书，顺利离县，就会统一以高价卖给屠宰商。屠宰商杀猪取肉后，鲜亮的色泽，和看上去很健硕的瘦肉，一斤也可以比肥肉多卖数元钱。
一路走下来，这个链条上几乎人人获益。“唯一受损的是消费者，他们不明不白地吃了一肚子问题肉。”河南省诸美种猪公司董事长赖登明说。
经纪人吴飞还发现，在瘦肉精大行其道之后，农户和猪贩几乎都被绑架：农户不喂瘦肉精，猪很可能就卖不出去；猪贩不收瘦肉精猪，很可能就无猪可收。豫北瘦肉精事发后，猪贩与农户曾因此在媒体上互相指责。
瘦肉精的危害，一开始并不为农户所周知。正阳县铜钟镇王寨村村民余新河曾在数年前养过六七十头猪。据其回忆，在购买了很多饲料后，饲料商免费送给他几包瘦肉精，称“猪吃了好卖”，教他“2两精粉拌1000斤饲料”。
这批猪还没出栏，突患疾病，几乎全部死亡。猪场倒闭后，余新河才听说，在猪饲料中添加这些白色粉末是犯法的。
他至今还奇怪，究竟那些瘦肉精里加了什么，猪很喜欢吃。
出事的总是散户？
尽管都认为加瘦肉精是行内“公开的秘密”，但多名正阳养猪业人士还一致认为，两年多来，随着政府加大管控力度，生猪调出地也越来越重视食品安全，养猪的人们也已经开始告别瘦肉精。
最大的原因就是销售渠道。据正阳县养猪协会负责人介绍，正阳县绝大部分生猪，都通过经纪人销往外地，必须经过转运。吃了瘦肉精的猪心脏有问题，更容易在半途死掉。所以，在物流不宽裕的情况下，一些经纪人优先收购没吃瘦肉精的猪。
规模优势和交通的便利，也让大猪场在交易中有了更大议价能力。正阳县畜牧局副局长付元强说，猪贩为了更方便快捷地交易，往往会优先选择大猪场，这让大猪场的猪，在相同条件下，一斤比散养户的价格高上一两毛钱。
“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正阳县慎水乡一个散养户说，他很清楚，自己那座由小学校改建的猪场，早晚要被大的规模猪场所挤垮。他最好的归宿，也许就是进入大猪场做个打杂的。
不过，最后的时刻尚未来临，他已经57岁了，不想改行，只好先干着。
事实上，正阳县的散养户已日渐式微。据正阳县养猪协会会长赖登明介绍，在2008年之前，正阳出栏量超千头的规模养猪场，占全县产量不到50%。至今，比例已达到60%-70%。
在赖登明看来，中国养猪业只能走规模化养殖一途，这也是世界趋势。散养户在他看来，因养殖和医疗技术不达标，浪费了大量的饲料、药品和人力，造成了更严重的环境污染，也扰乱了市场。
赖登明原是周口市畜牧局的干部，1997年被派到河南省畜牧局下属的猪场。养猪十几年来，他深知这行的风险。“猪价几天之内从7块多跌倒4块多，一点都不奇怪。”赖登明说，“最差的时候，还曾跌到过两块多。”还有猪病，如果治控不及，一夜之间就可以让一个百万富翁赔得精光。
“养猪有五年一个周期的说法，要么赔三赚二，要么赔二赚三。”赖登明说，这个周期律让那些散养户难以承担。
赖登明认为，国家稳定猪肉市场，不能依赖散养户。他质疑说，2007年5月，猪肉价格大涨，国家为了平抑猪价，就在各养猪大县大派补贴，吸引了很多不具备养猪能力的人入市。
在正阳县，新修猪舍面积达到500平方米，政府就补贴2.5万元，养一头母猪补贴100元，很多人以公猪充母猪，还有不少人以补偿不公为由，四处上访。结果到了第二年，猪价回落，倒闭了一大批小养猪场。
更为要紧的是，散养让食品安全难以控制：政府没有足够的工作人员盯住每一个小猪场，却能够在每个大猪场派驻防疫员，监督生产。
赖登明注意到，豫北出事的几个猪场，都是散养户。他将此归咎于散养户抗风险能力小，社会责任感缺失，为了在市场上生存并牟利，最后铤而走险。“除了瘦肉精，散养户滥用抗生素和重金属的情况，也很严重。”
在2008年，正阳县被检出瘦肉精的猪肉，也是一个小养猪场的老年夫妻养的。“他们啥都不知道，就用上了瘦肉精。”
但小猪场监管缺位，给食品安全造成的隐患，远超瘦肉精。入行多年，经纪人吴飞见过太多的死猪场景。“猪场一旦闹起传染病，死的不是一头两头，而是成堆地死。场里死着猪，场外就有人等着收。”
这些人专收死猪，价格低到让猪场老板掉眼泪。2007年，闹高热病的时候，死猪好的能卖到2块多一斤，差的比如老母猪，只能卖到8毛。有时候，收死猪的人懒得称，就“估堆”，一头死老母猪100块钱，还要说好话才收。
这些死猪，据说大部分销往邻近的某市，一部分被肢解后放入冷库，待猪价上涨后再抛售，另外的被卖进了肉制品厂。
这些听起来不可思议的事件，得到了数名养猪户的证实。吴飞说，他现在很少吃火腿肠，如果吃，也只买中高端的产品。
养猪大县正阳，很多人都能讲出催人呕吐的猪肉故事。这些故事的主要参与者、那些很容易倾家荡产的小养殖户，已经失去了政府的支持。在2007年以后，他们没有再获补贴。
正阳县畜牧局负责人介绍，政府的补贴标准，早已提高至3000平方米猪舍起步。政府一年两三千万元的养猪补贴，全部补给了规模猪场。
变局正在展开。
300人管200万头猪
3月23日下午3时，南都记者正在正阳县慎水乡一家小猪场采访，场外摩托声响起，来了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
猪场老板告诉记者，该男子是村里的防疫员，按照上级的要求，来“检测”了。正阳县共有290多名村级防疫员，是该县动物防疫体系的最直接的执行者。
这位防疫员站在大门外，要猪场老板去圈里接猪尿，这让老板有点不耐烦，“你说你们这是不是走过场？”
防疫员似乎在央求，“你就接点吧……”
猪场老板返回猪圈，稍顷，用棍子夹着一个木糖醇瓶子出来，丢给了防疫员。整个流程，显然与官方要求的不符。他既没有亲自抽样取尿，又没有监督猪场老板做这些，更没有按照河南畜牧局的要求，在现场用测试卡做瘦肉精的筛选。
“我要是真喂瘦肉精，你说他能检查出来吗？”猪场老板对记者说。
不过，老板有点同情这个防疫员，毕竟，防疫员一年的工资只有两三千元，而村里有数个猪场上千头猪需要他负责。
“我们现在都在加班加点，争取早日完成任务。”一个多小时后，在正阳县畜牧局内，副局长付元强说，他们已经取消了正常的公休，安排人员24小时工作。截至当时，该局已检测了4000头猪，离任务量还有6000头。
付元强分管动物防疫监管，他手下可供调用的，除了相关科室的几个人，还有下属9个检疫站。正阳县每两个乡镇设有一个检疫站。按照“一岗双责”的要求，这些防疫站还得负责畜产品安全检测。
从“3·15”起，9个站45个工作人员，带领全县290多个防疫员，对全县的生猪进行筛查。在吕河站的办公室内，放着几床被子，工作人员连夜值班。而全正阳县，一年出栏生猪超过200万头。
付元强本人也很疲累，双汇事发一个多星期来，他一直没睡好觉，也不知道何时可以好好休息下。他得把工作成果逐日上报，具体到给几头猪取了尿。
养猪协会会长赖登明认为畜牧局对食品安全的责任太大，效果却有限。他认为，只要卡住肉品上市一个关口，进行严格检测，就可以肃清整个产销链条。
而在数名业内人士看来，畜牧局和防疫站的作用更为有限。在日常，他们每一个季度对各猪场的存栏猪抽检一次，几乎不对饲料门店进行检查，除非上级下达采样任务。
付元强说，上级的这次整治任务强度大大，检测1万头猪，仅试纸和试剂盒就需要40万元，县政府拨了25万元，还有15万元没有着落。
但试纸和试剂盒，还只能做定性分析，其结果不能成为执法依据。正阳县畜牧局既没有检测瘦肉精的仪器，也没有资质。按要求，他们用试纸发现阳性猪尿样后，封存后送交河南省畜牧局或其他有资质部门检查。
这被付元强视作基层执法软弱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畜牧部门对瘦肉精的处罚，最重的就是罚款1万-3万元，“这对违法者很难造成威慑。”
不过，目前还不需要这种执法。据付元强介绍，截至3月29日中午，300多名工作人员已下乡检测7000多头生猪，尚未发现一例瘦肉精检测呈阳性。(文中吴飞属化名)
本版(除署名外)： 记者 孙旭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