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15年之后，新的盐业体制改革方案允许食盐定点生产企业进入流通销售领域，实现产销合一。但食盐专营制度依然没有松动，食盐定点生产企业和批发企业依然“不再核准”。
“我们赞成放开，但是如果仍旧要过省、市盐业公司的门槛，那还是没放开啊。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唐山市唐丰盐业有限公司执行董事王献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6年5月5日，他在新闻里看到了国务院印发《关于盐业体制改革方案的通知》（以下简称《通知》）的消息，接着又从网上下载了这一文件细读。
《通知》明确，从2017年1月1日开始，放开所有盐产品价格，取消食盐准运证，取消食盐产销区域限制，允许现有食盐定点生产企业进入流通销售领域，食盐批发企业可开展跨区域经营。
对唐丰盐业这样的食盐定点生产企业来说，允许现有食盐定点生产企业进入流通销售领域、产销合一，最直接的好处是，原本只能拱手让盐业公司赚走的中间费用，有可能进自己口袋了。“中间环节利润太高了”食盐专营制度下最突出的矛盾，是在生产企业和销售企业之间的利益分配上。
在中国盐业史上，政府对盐的专营可追溯至春秋时期，这一举措主要目的是为了增加税收。
1949年之后，在计划经济体系中，盐业也是由国家统一计划生产、销售。
1996年5月27日，为了消除碘缺乏病，“保障食盐加碘工作的有效实施”，国务院颁布《食盐专营办法》，对食盐实行定点生产制度，食盐批发要获得相应的批发许可证，按计划购入，并在规定范围内销售，运输也要获得食盐准运证。这成为当代食盐专营的主要法律依据。
2003年1月3日，国家发展计划委员会颁布的《食盐价格管理办法》，更是明确了食盐价格实行政府定价模式。照上述法规，唐丰盐业这样的食盐定点生产企业，只能按照计划生产加碘盐，并以国家规定的出厂价格销售给省、市级盐业公司，由他们按照产区批发价格、销区批发价格转售，最后以零售价格卖给消费者。
食盐专营制度下最突出的矛盾，是在生产企业和销售企业之间的利益分配上。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盐业公司老板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在目前食盐专营体制下，食盐的出厂价格为500-600元/吨，通常以大包（100斤/包）包装卖给省、市级盐业公司，由他们分装成小包装（250克－500克不等）之后，以3000元/吨左右的价格卖出，最后到消费者手中，约合6000元/吨。
当然，盐业公司也要承担人工、设备、包装等成本，但这些加起来也只有几百元/吨。这位企业主对南方周末记者抱怨，“盐业公司在生产企业面前绝对强势，中间环节利润太大，制约了生产企业的发展。”
据他介绍，由于是政府定价，食盐出厂价几年才调整一次，目前他们公司执行的还是2009年调整后的价格。一般商品装车出厂之后，厂家便不再过问，而盐业公司一般都要求生产厂家负责从工厂到目的地的短途运输，他们支付的运输费用还是按1990年的标准——60公里仅17.5元/吨，只有市场价格的一半，“一直没有调整过”。
尽管从出厂价到零售价已经翻了数倍，但食盐价格仍是所有食品中最便宜的，而且消费者日常消耗量也有限，消费者对此并不敏感。2009年，媒体对全民通过碘盐补碘与甲状腺疾病频发的质疑，让食盐专营垄断问题进入了公众视野。“盐改”依旧“专营”这次公布的《通知》，依然强调“完善食盐专营制度”，不再核准新增食盐定点生产企业，确保企业数量只减不增。
律师邹家莱和盐业垄断较劲了15年。
2001年邹家莱代理的第一起盐业案子，是上海盐务局扣查了上海丰祥贸易有限公司从山东、安徽调入上海的300吨工业盐。他手上最近的一起案子是，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三家企业告怀宁县盐务局，因怀宁县盐务局称三家企业自行采购来自江苏的肠衣盐“非法”。
他代理的盐业案件，大部分涉及盐的销售环节，地方盐业公司在其中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各地盐务局和盐业公司一体，政企不分。“15年过去，都没有太大的改观。”邹家莱对南方周末记者感叹，“连电信、石油都放开了，盐为什么就是放不开？”
盐业的主管部门也有意推进盐改，从2001年国家经贸委盐业管理办公室提出废除和修改《盐业管理条例》和《食盐专营办法》，行业主管部门从国家经贸委，转到发改委，再到工信部，盐业改革方案共提出了6次，却一直难产（详见《南方周末》2014年11月20日的报道《食盐专营：难以卸下的护身符》）。
2006年4月至2008年5月，受发改委工业司和体改司委托，发改委经济体制与管理研究所承担了中国盐业体制改革的基础研究工作，并形成了《我国盐业体制改革研究报告》（以下简称《报告》）。
《报告》指出，食盐专营制度实施十几年来，对推动合格碘盐普及发挥了突出作用，也带来了巨大的体制成本，限制了盐业企业的创新力和活力，影响了行业效率提高和资源优化配置，扭曲了行业分配秩序和加剧了产销矛盾。
在专营体制下，食盐生产企业不能直接面向市场公平竞争，而是依赖于食盐专营公司的收购计划，生产企业不得不以“跑计划、跑关系”，代替提高企业竞争力的努力。由于很多地方政企合一的盐业执法体制以及政府价格管理等监管职能的不到位，很多盐业公司利用垄断地位从事不正当竞争行为。
“食盐加碘并不等于一定要食盐专营。”《报告》建议，用3到5年左右的时间，逐步改革食盐专营体制。
不过，此后盐业改革也还是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楼。
2014年4月21日，国家发改委发布通知，决定废止《食盐专营许可证管理办法》，将食盐定点生产企业由原来的发改委批准，下放到地方政府来审批。此举一度被解读为拉开食盐行业体制改革大幕，但事后证明这不过是发改委清理部门旧法规。
直到这次公布的《通知》，依然强调“完善食盐专营制度”，不再核准新增食盐定点生产企业，确保企业数量只减不增；坚持批发专营制度，以现有食盐定点生产企业和食盐批发企业为基数，不再核准新增食盐批发企业。产销合一的想象空间有人把这次的改革，看作是98家定点生产企业进入一场“淘汰赛”。
预期中“取消食盐专营”的政策并未到来，前述盐业公司老板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食盐专营制度造就了今天盐业公司在盐矿资源、盐业市场的垄断地位，“不放开专营，怎么能叫放开呢？”
在邹家莱看来，此次《通知》，最大的突破是食盐可以自行销售，不定量、不限价了。
此次《通知》，直接普惠现有的食盐定点生产企业，生产许可证不再重新核发，有效期延至2018年12月31日。
根据中国工信部公布的《2013－2015年度食盐定点生产企业名单》，目前中国食盐定点生产企业一共有98家，只有11家民营企业，其中有1家已经在2015年7月破产。有人把这次的改革，看作是98家定点生产企业进入一场“淘汰赛”。
南方周末记者查阅这98家企业的工商资料后发现，在《通知》发布之前，其中只有约20%的企业的经营范围不涉及食盐类产品的销售/批发，其余80%的生产企业为盐业公司或者盐业公司投资、控股子公司。换句话说，对盐业公司来说，产销合一其实不存在障碍。
2002年成立的云南盐化股份有限公司在全国率先实现产销一体化盐业运营，这得益于当时云南的主要盐业生产、流通企业都隶属于云南盐化的主发起人云南轻纺集团有限公司。云南盐化董事会秘书李政良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云南盐化在成立之初就是产销合一，“当时公司、省领导都认可这一模式”。
云南盐化也是目前云南省唯一的具有食盐生产、批发许可证的企业，其年报显示，2015年公司食盐收入为10.38亿元，占营业收入的62%，毛利率为73.08%。
2003年11月25日，国家发改委发布《关于促进食盐流通现代化的若干意见》，提出要“以运销企业为龙头，以资产为纽带，推进产销联合，构建大型盐业集团”。从《2013－2015年度食盐定点生产企业名单》来看，作为运销企业的各地盐业公司们，通过收购、入股当地盐业公司，产销联合布局基本已经完成，少部分盐业公司的投资已经跨越了省界。
当然，这其中最大的玩家还是中国盐业总公司。作为亚洲最大、世界第二的盐业企业，中国盐业总公司在中国20个省、自治区分布有52家二级子公司。按照其官网的自我介绍，中国盐业总公司盐类产品年产量约为1500万吨，约占全国总产量的18%，其中食盐产量约200多万吨，占全国总量的30%。
中国盐业总公司的市场地位和它的行政地位有关。作为中国盐行业唯一的中央企业，它接受国家发改委的委托对全国食盐的生产、运输和销售进行统一计划与调度，并具体负责食盐生产许可证、批发许可证的发放，年度生产、调拨计划的编制，行业标准制定等大部分食盐专营管理职能，并对各省级盐业公司实行行业管理。
但即使在食盐市场有着这样的先天优势，也并不意味着其盈利能力强。中国盐业总公司《2016年度第一期中期票据募集说明书》披露，自2012年以来其营业利润分别为－4.56亿元，－5.18亿元、－6.12亿元，原因是“受盐化工市场低迷的影响”。
对此，王献亮深有体会。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现在卖工业盐基本是赔钱，120元/吨的市场价格，比两年前的320元/吨便宜了200块，差不多回到了15年前。河北的情况还不是最惨的，山东工业盐价格甚至只有几十块，企业为了资金周转，不得不折价。
唐丰盐业的经营范围中甚至也有“盐业批发”一项，上面注明：分公司经营：食盐批发（限定吉林）。其实唐丰盐业并非真的能够直接销售食盐，王献亮介绍，吉林省盐业公司每年要通过河北省盐业公司向唐丰盐业采购一定数量的食盐，已持续二十多年，为了避免长途运输中食盐污染问题，吉林方面把分包装的工作挪到了唐丰盐业，同时为了规避异地包装的问题，专门成立了这么一个分公司，独立核算。
唐丰盐业是由军队企业改制而来，以生产工业盐为主、食盐为辅，是定点企业中不多的民企之一。公司年原盐产量去到8万-9万吨，完成30万吨左右的食盐加工任务之后，多出来的原盐便加工为工业盐卖给化工企业。
这次放开给了王献亮想象空间，他期待盐业体制改革更多细则出台，“一旦食盐放开，市场会推动着我们进入销售环节，不可能总等着人家上门。既可以找人代销，我们自己也能销，生产企业个个都想扩大销售嘛！”
目前距离盐改实施还有半年时间，一位希望匿名的地方盐业公司销售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食盐跨区域流通对所有人都是新课题，目前大家都只是在销售端做准备。（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黄金萍 南方周末实习生 吴小飞 纪晓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