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与年轻人闲扯也怪有意思。同事小牛约摸小我一轮，算是70后，他也是在豫北老家上过中学才到郑州来的。我嗜茶，他不喝茶。前些时我问他，你是否记得当年街头卖茶水的情景？他颇兴奋地说，是的，那时县城大路口和汽车站门口的树阴凉里，都有摆小桌子卖水的——老式提梁壶装着茶卤子，一溜儿的深腰玻璃杯带棱纹，白开水事先盛八分满，有模似样罩个四四方方的玻璃片防灰尘。赶路人过来，花两分钱买一杯，主人掂起大茶壶兑一点茶卤子到杯子里，褐黄色茶汁漫漶洇开，水变黄也略微改变了水味，但很少有人坐下来慢慢品，差不多都是站着举杯，咕咕咚咚一饮而尽，搌搌嘴就急忙走开了。也有人声明自己只喝白水解渴的。这就对了，说明直到上世纪80年代开头，老家人喝茶还大致如此。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的意思，在北方民间其实就是解渴的水。北方人所谓喝茶，平头百姓慕的是茶叶尊贵的虚名，讲个迎来送往的礼节而已。最典型招待客人普遍用的是白开水、白糖水，铁锅里舀滚水直接曰“茶”的。更庄重的，类似招待上门来的新女婿，打荷包蛋也说是鸡蛋茶。茶非茶，可以用别的东西替代。元代诗人王旭，他咏《枸杞茶》：“为爱仙岩夜吠灵，故将服食助长生。和霜捣作丹砂屑，入水煎成沆瀣羹。颊舌留甘无俗味，旗枪通谱亦虚名。癯儒要炼飞升骨，莫厌秋风古废城。”枸杞茶现在还是宁夏等地的特产之一。
接下来讲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轶事，共产国际的代表、德国人李德被罢免了军事指挥权，但他见天还要保持喝咖啡的习惯。没有咖啡，他就将青稞即大麦籽用明火略炒，趁着那股焦煳劲冲好开水当咖啡喝。而学艺术出身的四川籍青年王朝闻当年在鲁艺，为了喝茶，就地取材，采延安黄土沟里的酸枣叶制茶。大麦茶不说咖啡而现在还是一些饭店里的免费茶，酸枣叶替代制茶，据说还有特别的讲究，系古已有之。江苏的连云港临海有大山，山地种茶产茶，但同时自古也出产一种名曰糯米茶的，则是木樨科的流苏树嫩叶制作而成。流苏树叶制茶，长城内外河北与内蒙古交界地带也是。不独北方，广东潮汕地区至今还延续古风喝擂茶，茶叶之乡，添加花生碎和炒豆等调味品捣烂连茶煮，茶叶却是枫树的鲜叶。广西大新与海南岛出产的苦丁茶，分明是冬青科枸骨树与灌木的叶子烘干的制成品。豫东的杞县和柘城一带，豫皖苏鲁交界地带，清明时候的梨树芽与药木瓜的嫩叶芽，历来都是当地人待客而用的替代茶。清代诗人汪士慎说《桑茗》：“一阵茗香生草堂，风前满碗秋鹅黄。昔年仍有客来说，二月吴兴蒸嫩桑。”看看，就连名品紫笋茶原产地的浙江湖州地区，古来也有桑叶制茶的传统。替代茶是茶文化里很耐人寻味的一种生活现象。
近年间社会生活的大变化之一，表现在南北各地造大城，连环建设规模空前的大城市，再就是南方茶叶和茶业大举北上，饮茶之风风靡各地，几乎是别样的全国山河一片红——哪一个大城市和中小城市包括县城，刻下没有茶城、古玩城和茶馆呢？三十余年大步跨越，不要说传统的茉莉花茶、龙井、竹叶青、毛尖与毛峰，北方人从铁观音、普洱到大红袍、正山小种，台湾的冻顶乌龙，等等，甚至贵州和湖北等地的有机绿茶，说起来也多头头是道之人。十三亿中华泱泱大国，国家的茶人口，从来没有当下这么多。
